厚积薄发,笃行致远:德福资本创始合伙人李振福谈健康医疗价值投资

过去十年,中国的健康医疗行业经历了波澜壮阔的发展与变革。医保改革、原研创新、国产替代……重重巨浪之下,一个今非昔比的“大医疗、大健康”格局已然成型,而资本作为“造雨人”,在这场浪潮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。德福资本,自2009年李振福先生创办至今,一直坚守“专注医疗,价值投资”,并始终践行“人在资本,心在产业”的投资理念,深耕十二载,已成为国内举足轻重的健康医疗投资机构。我们有幸邀请李振福先生接受专访,分享他关于中国健康医疗行业发展和投资机遇的真知灼见。

李振福(Jeffrey Li

创始合伙人兼首席执行官

德福资本

李振福是德福资本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。2004-2010年间,他曾担任诺华中国区总裁。在此之前,他曾在美国贝思佳集团公司工作长达11年,担当投资、咨询和管理等数项职务。在贝思佳集团的最后五年,他在美国吉时公司就任商务公司总裁。李振福是中国企业家俱乐部理事成员、美国百人会会员、美国伊利诺伊理工学院国际董事会成员、中华慈善总会荣誉副会长、大自然保护协会中国理事会理事成员。

李振福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获得理学学士学位,在美国伊利诺斯技术研究院获得理学硕士学位。

上篇:“中国健康医疗投资正站在一个重要拐点上,前景看好,挑战艰巨。”

麦肯锡:您认为中国健康医疗行业过去十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?

李振福:我看到两个非常显著的变化,都源于供给端,且对中国健康医疗行业具有颠覆和重塑意义。

第一大变化是中国健康医疗行业与全球正式接轨。过去十年,随着药监审批制度接轨国际,以及医疗政策大力鼓励创新,无论是国际新产品进入中国市场,还是本土创新产品加速研发,都获得了巨大的助推力。例如,过去几年创新药械在中国呈现爆发态势,本土创新从过去的全面跟随、追赶全球,到目前在部分领域和产品上已与国际同步。从发展速度看,中国过去五年创新药械的发展成果,近似于国外市场20年的成就。从结果看,创新药械发展为患者创造了巨大的社会价值,患者有了更多先进、有效的产品用于治疗。同时,从整个体系看,创新药械有可能也会逐步像欧美市场一样,成为医保的重要支付部分。

第二大变化是具有颠覆意义的控费政策、集采政策落地。医保压力促使支付端大力度“砍价”,逼迫传统药械企业寻求商业模式转型或面临淘汰,这样的产业格局“洗牌”仍在继续。过去30年,仿制药、仿制器械是本土主流产品。集采之前,做这类产品的企业投资回报率很高。集采政策的落地打破了这个逻辑,仿制药、仿制器械高利润的历史正式结束了,例如,集采后支架产品面临近90%的降价,这对一些传统企业是毁灭性打击。现在,大部分仿制药、仿制器械企业要思考非常严峻的、未来何去何从的生存问题。有的企业下决心进入创新领域,从我个人的职业经验来看,这种转型风险很大,过程也会很痛苦和漫长,因为做仿制药的企业和创新型企业的基因差别很大,需要在有魄力的领导带领下,在整个公司的战略和文化层面进行转型。从投资者看,大家普遍对这样的转型能否完成心存质疑。许多投资人对仿制药、仿制器械放弃了投资意愿,过去几年投到这些领域的资金份额越来越小。这个趋势将延续下去,趋同于欧美资本市场。

麦肯锡:这样的变化对于投资者来说意味着什么?

李振福:这两大变化对于投资者意义深远。首先,我们要了解近期中国健康医疗行业投资端的两大特征:

第一大特征,是近几年投创新的钱多得惊人。从数据来看,过去五年,中国每年有近1500亿元人民币的资本涌入本土创新药械领域,资本规模即便在全球也令人瞩目,占全球创新医疗投资的30%以上。这样大体量的资本,好处是快速推动了行业发展;坏处也很明显,就是影响了行业健康有序的发展。我在讲第二点时会详述。

第二大特征,是过去一段时间“浮躁的钱”很多。不论是创新药还是创新器械,因为投资人的“热捧”,都出现了明显的“资本造泡沫”现象。风口效应之下,中国创新医疗相关项目的估值远高于全球其他地区的同类型项目。而这些项目本身并不都“货真价实”,也有很多“重复创新”。譬如PD-1/PD-L1等创新药,相似的项目在中国有几十个,这些趋于雷同的项目并没有创造更多真实价值,但受到资本追捧,我认为是一种社会资源的浪费。虽然早期投创新的先行者收获了较好的回报,但从去年开始,资本市场的泡沫逐渐破灭,在约7个月内指数下滑了50%,部分创新企业市值下滑70%-80%,这是对不理性投资者的一个惩罚。我们将中国创新药的资本市场数据和“互联网泡沫”数据做比较,整体态势非常相似,不同之处是“造泡沫”和“泡沫破灭”的速度更快。这印证了资本在新科技出现早期,容易出现盲目乐观情绪和“投机”“炒作”等行为。但风口过后,投资者回归理性,自身和行业才能进入良性发展。

结合前面提到供给端的两大变化,我们观察到两大行业趋势在逐步显现。这两大趋势,对于投资者既是机遇,也是挑战。

第一大趋势是细分领域的加速整合。从仿制药械企业看,他们面临生存问题,且未来的选择不多。做创新,对于股东来说风险很高,走这条路等于将过去积累的财富再次投入,有可能血本无归;当然也可以选择退出,无论对于上市公司还是私营企业,这都是一个相对保险和体面的做法,至少大股东可以较为有效地保护所积累的财富。从创新企业看,也面临生存的难题,泡沫破灭后直接的影响就是融资越来越难。从港股“18A”的一些企业来看,排队或破发,使得企业很快会面临“无米之炊”,将有相当数量的创新企业要被迫退出,只有产品和业务更为出色的少数企业能继续获得发展资金支持。因此,供给端已经变得供大于求,由供给侧政策驱动的整合趋势,条件已非常成熟,我们过去也观察到很多符合这一判断的案例,未来还会加速涌现。一些现金流较好的公司,会很乐意并购这些创新型资产,以强化企业的创新活力。

第二大趋势是“国际化”“全球化”双向机遇的显现。原因在于宏观上我们进一步与国际接轨;微观上我们的产品、创新能力进一步提升,无论是企业还是资本,都已经有实力进行全球互动。

以上两个趋势,首先对医疗投资者是很好的机会,可能是过去30年未遇的好机会。但从另一个角度看,未来具体投什么子领域、子赛道,尤其是找到集采免疫、控费免疫或控费有利的赛道和标的,对于投资人是一次大考投资人必须答对,必须做艰难的战略选择因为答错了后果会很严重。

麦肯锡:您也曾经谈到健康医疗是一个生态,那么这个生态的特征是什么?对于投资者又意味着什么?

李振福:复杂性是健康医疗生态最大的特征

从需求端看,主要包括患者(消费者)、医院/机构(服务者)这两种身份,他们同时又互为供需方。患者和医疗服务者双方本来就有非常复杂的关系;同时,健康医疗是所有行业中监管性最强的行业之一,在产品审批、应用场合、费用支出等方面,都受到强监管。

从供给端看更为复杂:一是行业门类很多、链条很长,二是门类之间差异很大。以药为例,从产业角度看,与药关联度最高的是化工行业、生物行业,一些国际知名药企的源头就是化工企业,今天生产API(活性原料药)企业的本质也是化工企业。而如果看药械,跟药并无关系,反而跟器械制造相关。同时,供给端的技术复杂性很高,汇集了最尖端、最前沿的技术,像生物科技、先进制造、人工智能等,在健康医疗行业被广泛应用和集成。我觉得懂得健康医疗供应方的技术,就等于懂了十个行业的技术。所以从供给端看,健康医疗生态是多个生态的交圈,不同生态有着不同的行业逻辑、商业模式和监管需求,所以总体复杂性也是各个生态复杂性的叠加和倍增。

回过头来看,供给端唯一不变的关系,就是以患者需求为核心进行组织和串联,各方本身可以没有关联。所以做健康医疗,患者是核心,满足他们未被满足的健康医疗需求就是真正创造价值。

行业的复杂性对投资者提出了很高要求。不是在这个行业长期耕耘的投资方,很难理解对行业有影响的前沿政策和技术,并对市场动态做出准确判断。

首先,由于健康医疗行业的复杂性,使得投资者对这个行业形成充分理解,需要久久为功,没有捷径可走同时,对行业的深度理解乃至清晰判断至关重要,必须有深厚的知识储备,才有把握做好投资。比如,一个法规、政策的变化可能会对一个投资机构产生致命影响。很多初入行的资本,没有理解创新医药、药械的风险,甚至不具备“创新有风险”的意识,这是很危险的。他们对于中国医疗体系、医保政策的理解较肤浅,讲到创新药就觉得可能有很高的市场价格,但如果清楚中国的医疗体系要服务14亿人,而创新药只能服务少数患者,就知道支付方不可能把钱全给创新药,控费是必然的。

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健康医疗体系及其发展史,正因为行业的复杂性,在每个体系中,都不存在完全理性的思维和判断。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的健康医疗体系,只存在有效的健康医疗体系。因为每个体系或行业或多或少都存在非理性成分,因此投资判断更需要综合考虑,并且理解行业的发展历史。

其次,也因其复杂性,投资机构深耕行业的“滚雪球效应”是很明显的。投资者一旦将自己在行业中的小生态系统搭建起来,就可以为所有企业服务。例如,患者、医院、监管方等各方的互动非常密切,这种强互动性,为投资企业的资源共享、项目赋能提供了很好的基础——投资一个医药企业,会接触到相关的专家、上下游供应商和政府机构,这可能会在投另一个器械企业时发挥作用。对于投资机构来说,不断扩大朋友圈、互通互助,是最大化资源增值和赋能作用的正确选择。

 

下篇:“做价值投资,就是将资本放在风险调整后回报率最高的项目上。”

麦肯锡:德福和中国健康医疗行业的其他投资者有何不同?

李振福:我们先要了解过去五年中国投资机构格局的变化

过去几年入局者甚多,背景也越来越丰富。除了传统投资机构,也有很多具有产业背景的机构。像复星医药早期做投资,后来形成了自己的产业;像金域医学术业有专攻,主要投资检验诊断,战略布局思路清晰。

在行业竞争和政策推动下,投资机构从过去大都关注早期、关注创新,到如今越来越重视偏晚期的项目和投后工作。任何行业竞争白热化的时候,很容易的投资机会就不多了,会出现严重的供大于求,钱的数量远超过好项目的数量,投机套利的难度会越来越大,能投到价值合理的项目就很不错了,价值创造只能靠投后增值,这个逻辑已经很清晰。很多机构也逐步认识到这个现实,但在实际行动上转向偏后期项目、加速投后能力建设的仍属少数。

回到你的问题,德福跟中国绝大多数的投资机构差别很大。

今天,几乎所有投资机构都投过创新医疗企业,德福是屈指可数的没有投过高风险、无利润企业的投资机构。因为在投资原则上,我们从成立迄今一直坚守的是,要投在经营历史上有较好利润、较稳定现金流的企业。

过去几年,我们的投资逻辑甚至和大部分机构看好的领域“逆向而行”。我们认为,如果大家都看好这个领域,估值一般会虚高,找一个合理估值很难,因此会刻意回避受到过度追捧的领域。

今天,我们更坚持做好价值投资。在机构层面,我们将大量精力转向控股型项目。我们很清楚投后的重要性和必要性,也很清楚这条路很难走。但既然就这一条路,无论多难,方向清晰的话总能走到终点。放眼全球,KKR、凯雷等很多著名机构在过去十几年、二十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,投后已成为他们广泛接受并已然建立的能力,但对中国机构来讲还处于起步阶段。

麦肯锡:您觉得德福为什么能坚持自己的价值投资原则?

李振福:使命感和文化是很重要的因素。

投资机构的使命感,我觉得应该是做好社会资源的有效配置,即做好价值投资。做投资,最终就是考虑回报和风险,我们做的事就是让风险越来越低、回报越来越高,调整后风险的回报价值最高,就是价值投资。我们毫无疑问要坚持这个底线和原则,不会因为别的而轻易放弃。

从文化上,我们倡导对投资的热爱和激情。我和团队说过一句话,“学海无涯爱作舟”。你真的很热爱这个行业,决心把这个职业做到最好,这种满足感是人生最基本的诉求,比很多外在标准重要得多。如果机构里的每个人都认同这点,大家坚持原则就比较容易。

麦肯锡:那您评判一个投资项目是否有价值,有哪些标准或逻辑?

李振福:从标准上说,我们一直喜欢门槛高、竞争不是特别白热化的领域。无论是技术性、政策性、法规性形成的高壁垒,能使为数不多的投资者享有可持续的较高回报,我们认为这是好的投资标的的特征。

从投资逻辑上看,我们觉得中国在这个阶段有一些特殊机会。譬如进口替代是我们近期很喜欢的逻辑。过去在中国市场上,外企产品占80%-90%份额,因为本土企业没有提供技术与质量相当的产品。今天,因为过去一段时间的行业发展,以及近期对国产产品的政策鼓励,国内企业可以享受阶段性的替代红利。如果你有与国际水平媲美的好产品,价格上又有优势,可以想象,这80%-90%的市场份额几乎都是你的成长空间,会收获高速增长和超额回报。

另一个有趣的逻辑,或者说投资人需要做的,是始终动态地去看各领域在发生什么变化。就像服装风格的流行也是不断轮回,在健康医疗行业,一个领域阶段性地受追捧,又被冷落,之后又回归投资人视野,这是常态。像创新药械,过去一段时间一直被高估,但泡沫破灭后,甚至出现了一些被低估的标的,这个领域有震荡也有周期。现阶段我们就看在这个新周期里,有没有一些反而被低估的创新药械,而我们可以通过投后赋能创造价值。

麦肯锡:您提到德福会越来越重视做好投后,有什么经验分享?

李振福:首先还是要投好。我们大多数并购项目,投后都做得挺好,这和我们选项目很慎重有直接关系。这些项目我们基本不换管理层,因为现任管理层能管好公司、实现目标,这种情况下我们给予一定赋能就能做好。

回到投后本身,这是个系统性能力。想做好投后,必须将这个体系、框架在一家公司建起来,然后通过日积月累的长期工作将它完善和强化。这个框架结构是必要的、不可或缺的。有了这个框架,还要在投后企业里不断落实和修正,尤其是投后体系要保证投资时的逻辑能落地。在具备一定的灵活性、能够敏捷应对市场的同时,要坚持投资的逻辑不被颠覆。当然,这也反向要求投资团队本身的逻辑经得起考验。

有些大的全球资本有这样的体系,但在中国做得不成功,问题出在本土化上。这和很多跨国企业在中国业绩不理想是一个道理。想要成功,必须从顶层设计上做透彻的本土化,在人才招聘上招本土最优秀的人才,在决策上给本土很大的自主权,在激励机制上很大程度以本土为主,并且有优秀的本土领导人,才有可能在中国真正落地生根。

麦肯锡:在您过去的投资经历中,有没有一些印象深刻的案例,以及案例引发的反思?

李振福:最深刻的反思是投资人要抛开成见,始终以开放态度去评估投资机会。

让我产生这种反思的是两个错失机会的案例。

一家是国内生物科技龙头企业,当时其联合创始人请我去投资和担任独董,但我因为对中国的医药创新有成见,认为机会不成熟就放弃了。另一家是深耕行业数十年的药械领先企业,在其私有化时期,我和两个大股东做了很多交流;私有化后在上市前以500亿元估值出售老股,我因为其在美国私有化前只有30亿美元的市值,就认为500亿估值太高了,但如今公司市值已接近4000亿元。

回头看,投资人一定要抛下成见,做冷静和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判断,不能太仓促下定论。这个就像新经济一样,很多颠覆性的商业,单从历史来看,从来没有成功的案例,如果认为这种模式在历史上是失败的,所以眼下的案例也一定会失败,那就错失了机会。要更深入地审视,尤其是看清底层的价值逻辑,那可能是不变的,只是通过新的路径去实现。今天看贝索斯早年给亚马逊股东的第一封信,就非常清晰和有道理,但当时很多有成见的人认为是瞎扯。

总而言之,开放的态度对于投资很重要,不要形成任何成见,无论自己有多强的倾向性观点,都不要草率、仓促地依据这个观点做判断。同时,健康医疗领域的投资人一定要越来越敏捷、动态地把握变化和机会,因为变化来得太快了。譬如,基因技术的发展可以在新生儿阶段就杜绝一些疾病的出现。今天经常有人说,发生比预测还快。在这个行业,长期、精准的预测非常难做到,但颠覆性技术一定会出现,而且会大量出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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